年纪大的人，最喜欢有人陪伴左右拉家常和叙旧，母亲总盼望我隔三差五地回去陪陪她。有一年冬天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我开车直达小姐家门口，快到午饭的钟点，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还脱了袜子，正惬意地晒脚。母亲见我到了，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要穿袜子，我说不用，让她继续晒脚，顺便让我帮她剪剪指甲。母亲说：“妈妈脚丑，全是老茧和老皮子，还臭！”我弯腰蹲下去仔细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主要是灰指甲，大脚趾的指甲堆得像小山包一样高耸，煞是瘆人。我便喊小姐打盆热水给老人家泡脚，然后拿剪刀帮她修剪指甲。
回想起来很惭愧，几十年来，我从未关注过母亲的脚，即便母亲晚年跟我们住一起的时候，晚上临睡前，最多草草地打盆洗脚水放卫生间，然后将毛巾递到她手里，就算了事了。就算偶尔闻见母亲的脚有些异味，也觉得正常，并没往心里去。
做母亲的，对儿女的一切总是格外地关注，点点滴滴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并时刻提醒着。而当儿女的，对母亲的日常生活，乃至身体疾患等总是粗枝大叶、不曾留意，还常常找理由说自己忙。直到母亲日渐衰老，业已变成需要我们照顾的弱者，我们才有所醒悟，其实为时已晚。
母亲说她自己的脚丑，那是因为母亲小时候裹过脚，但没有裹成小脚，只裹了一小半就不裹了，可谓是“半拉子工程”。后来有人所说的“解放脚”，指的大概就是母亲这种不大不小的脚。母亲说她是五岁不到的时候，外公、外婆指望着大丫头将来能嫁个有钱人家享清福，就谋划着给母亲裹小脚，外婆自己不会、也不忍心操作，就请了村里有经验的老大妈来家里，老大妈将母亲正在发育的小脚巴折弯，把大脚趾以外的其余四个脚趾弯到脚板下面，用土白布制作的很长很长的裹脚布死死缠住。
已经能跟着家人上山捡柴火的母亲，一开始以为裹脚很好玩，不想从此不能走路了，就拼命地反抗，哭得撕心裂肺和昏天黑地的。后来外公、外婆想着还指望这大丫头带下面的弟弟妹妹呢，索性就给她“松绑”了，母亲前前后后也就裹了一个多月的脚，属于不幸中之万幸。但尽管如此，母亲的脚仍然有些变形和扭曲，而带给母亲心灵上的伤害，要远大于身体上的受损。
民间谚语说得很形象：“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试想一个女人从四五岁开始缠足，少则四五年，多则七八年，更有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缠足的，其中有多少的辛酸苦辣要自己吞咽到肚子里？重要的是没了做人的尊严，可以说，人性被扼杀在童年，这是封建社会的罪过啊！
联想到母亲，难怪那时候在生产队里干活，队长应顺大爷总尽量地安排母亲在旱地或室内劳动，比如养牛、放鹅、养蚕和烧饭等，与母亲的“解放脚”不无关系。
连母亲自己都说，她的脚病，灰指甲和鹅掌风，跟小时候裹脚有关联，她说她的脚就好像老树桩一样，血脉早已不通了，因而就一层层的脱皮，而灰指甲则如老树桩上长出的瘤子。
从那以后，我但凡去小姐家，就会帮老人家修理脚指甲，我让她坐椅子上靠牢了，我自己坐矮凳子上，然后将她的两只脚先后拿到我大腿上，就这样帮她修脚，其实就是一点点地用剪刀剔除掉石灰状的灰指甲。我每次预留着大约一节课的时间，边修脚，边陪老人家聊天，母亲很享受那个过程，即使我把她的脚指头搞出血、弄疼了，她也不出声，总是说“舒畅”。
说实话，我每次回去，并不是完全为了替母亲修脚，或者说，日程安排中，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也没有“修脚”的计划。然而母亲却不会忘记，因为快九十岁的老人家，她只记得这一件事，单纯得可爱。
那时候小姐家有电话，我总是提前一两天告知小姐，问他们要买点什么吃的、用的，或带点什么药。母亲有灵感，听小姐接电话，就知儿子要回来了，便开始“磨刀霍霍”。她准备好剪刀，将剪刀早早地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等我回去时，老人家并不急着“烦”我，等我和小姐商量并处理好一应事情后，她便变戏法似的亮出剪刀，那时候，我再忙也不能打击了老人家高涨的积极性呀！
晚年的母亲，越发地头脑够用，老人家其实是想着用帮她修脚这件事提醒我“常回家看看”，这是一种精神和情感的寄托和依赖。人老了，吃的、住的和穿的方面都没有太高和太多的要求了，唯一渴求的就是精神方面的慰藉，有儿女不断在身边转，他们便安心。
母亲弥留之际，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出血已令她昏迷了十多天。有一晚我值班，我握住她热乎乎的手，轻轻揉捏她的手指，本想帮她剪剪指甲，见她手指甲一点不长，手指头光滑柔润、干干净净的，想必是大姐或小姐刚帮她精心修理过的。
这时候，忽见母亲脚头的被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神经质地意识到，母亲是想让我帮她剪脚趾甲。于是我赶紧过去掀开被角：老人家的双脚也是热乎乎的，脚指甲被修剪得光滑又干净。我用双手将老人家的十个脚指头依次地摩挲和检查，只是在左脚的大脚趾上，手感有一点倒刺，我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剪刀，将其修剪了。我惊异于母亲在即将遵从上帝的旨意而远行的情况下，还能意识到自己的脚，还能感觉到有一根倒刺在妨碍她的远行。
我们辛劳一生，凭着一双“解放脚”跋涉前行的母亲，此时已不能说话，但她看似腐朽的双脚，却分明是智慧和灵动的。我在心里说：敬爱的母亲，你的脚不丑，很漂亮！
摘抄自作家李子银的天地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