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礁石上，静静歌唱。透过晶亮的眼泪，我似乎又看见了圣洁的蓝色夜空，夜空中弦月低垂，群星闪烁；我似乎又看见了清澈如水的月光倾洒在湖面上，湖水涌起一层一层扑朔迷离的碎光......我似乎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一切烟火还未腾起，一切血腥还未出现......
我是一尾人鱼。小时候，我和族人一起生活在深山里。那里，千年古木合抱着，葱葱笼笼的枝叶一直蔓延到湖面上方，曲回交错；野生的藤蔓缠绕着褐色的枝干，紫色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小草软软地铺在潮湿的地面，将绿意层层推至森林深处......我们的宫殿，就在那未名的湖泊里。
每天，当金橙色的阳光穿过枝叶，透过轻笼水面的雾气融入水中，我们欣然睁开了眼睛，轻快地从透明玲珑的玻璃宫殿游出来，钻出水面。我们习惯了在这时候沐浴蘸着水雾的阳光，只有那些稚气未脱的小人鱼或嬉戏，或追逐打闹，将鱼儿们搅醒了......树上的鸟儿们相继着被晨光唤醒，“啾啾......啾啾......"开始鸣唱......
午后，阳光依然夹杂着淡淡的湿润的泥土气息与清幽的野花香气。我常常连续地游很久很久，一直到湖的另一边。那儿生长着高低错落的灌木丛，不曾有一簇浓密的枝叶延伸出来，就把日月星辰分割成几半，因此这儿的阳光总是那么完整而明亮。岸边盛放着圣洁而硕大的花，轻盈的蝶儿在花丛中翩跹起舞。我习惯慵懒地趴在岸边，仅留蓝盈盈的尾巴浸入水中。偶尔有蝶悄然落在我淡蓝的长发上。暖色的阳光，馥郁的花香，葱茏的绿草，纯洁的精灵......我满足地眯着眼睛，不知不觉，坠入梦境......
天光渐渐淡化，浅蓝色的天幕被墨汁一点点浸染。夜色温柔地弥散，萦绕着这座俨然与世隔绝的深山；夜空祥和静谧，星辰次第浮现如同花开；月在树梢头渐渐地清晰了，光芒斜斜倾洒下来，投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描绘出枝叶婆娑的影子；夜风盘旋着掠过耳际，软软的宛若水波......我们坐在岸边，或是趴在湖中央的岛屿上，或是偎在妈妈温柔的臂弯里，修长优美的尾巴轻拍着水面，停停落落有如奏乐。一时间，湖面开始热闹起来，湖水轻卷着涟漪，月色星辉的碎光层层迭起。
我们的歌声渐渐响起，或婉转，或清亮，或低沉，或悠扬，或连绵不绝，或零星寥落......它们随着微风穿越柔媚的月光，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我们未曾涉足的地方。此时，似乎除了我们，所有的生灵都屏住了呼吸：未归巢的鸟儿悄然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上；或远或近的虫鸣仿佛被风吹散，一片寂静；丛林中忽闪着温柔的幽绿色的碎光，团团白影淡如云痕，那是路过的熟悉或陌生的野兽停下匆匆步履，侧耳倾听......在乐律的国度里，没有强与弱的界限，猜疑、争斗薄如丝缕烟云，歌声过处，烟消云散。我们歌唱着自由与勇敢，安宁与幸福；我们歌颂着光与热，一草一木，一涓一滴，因为有了它们，才有了生命......
世界在歌声中安睡着，静谧而美好。日子如同石缝间滴落的泉滴，简单、平静，没有太多的尘埃与喧嚣，没有灼人的烟火更没有太多呛鼻的血腥，直到人类出现。
紫藤花化作了烈烈的火焰；千年老树终于倒下，苍白的阳光整片整片铺在湖面上。我们就像失去了庇护的婴儿一般不安地躲在水底下，第一次发现太过裸露的天空竟如此可怕。
几百次，几千次，人类刺耳的笑声充斥着我的梦境，梦里，透明的湖水被族人的血液染成凄楚的蓝色，人类冷漠的眼神凝聚成锐利的匕首，刺穿人鱼的心脏......
当我和屈指可数的族人趁着墨色的夜，小心翼翼地从湖底通向溪流的小洞钻出去时，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曾经美好而安宁的家园，永别了......
那一瞬间的迟疑决定了我的命运，先钻出去的人鱼一一跌入人类铺设的网里。刚一触到那冰冷坚韧的网，惊恐瞬间揪紧了我的心，我拼命地挣扎，挣扎，挣扎！措不及防，被一把推出网外......
我不敢回头，不忍看族人血泪纵横的面容；我不敢再看一眼我的故园，怕一恍神就会落入圈套。我用尽全力向前冲向前闯，惶惶逃离人类的视线。从被族人奋力推出网的那一刻起，生命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而是无数的血泪凝聚而成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游入了一望无际的海。碧蓝的海水凄清如同被眼泪与血液染透的故园的水，层层波浪温柔如同湖面风乍起时吹皱的圈圈涟漪......尽管咸涩如同眼泪，但我毫不在乎。
清新的海风覆盖而过，蓝色的长发绽放开来，轻盈如同翻飞的雁。我日日夜夜守在冰冷的礁石上，遥望着苍茫的远方，沉默着，彷徨着，孤单着，追忆着，哀伤着......
我以为能这样，一点一点地为我的使命--挣脱人类的网，画上一个完整而虚空的休止符。当第一只冒着滚滚浓烟的帆船在天水交接处迟迟地划过我的视线时，我蓦然释怀，唇角上扬如同绽放璀璨的紫藤花。
殷红的下弦月，朦胧凄迷的月光，一阵一阵拍打来的蓝色海潮......我蜷缩在冰冷的礁石上，唱起隐没了太久的歌谣，它们曾经是无比的熟悉......
刹那间，无数的海鸟展翅飞起，在我的上空静静地盘旋，像一个巨大而壮观的漩涡，在海面上投下了变幻的黑色阴影；海的呼啸仿佛化作轻烟飘散，我沉入自己的歌声里......嘹亮，慑魂，仿佛激流的瀑布；凄美，浓烈，如同喷薄的落阳......而那过往的一幕幕如同纷扬的落叶，层层覆盖了我的双眼：裸露的天空，蓝色的湖泊，隐匿在夜色里不安分地抖动的网，烈烈的焰火，锐利的匕首反射出的火色的光斑，还有一张张神色空茫的熟悉的脸......
当最后的歌声逆着海风，撞碎在墨色的夜空里，我转过身，跃入尖锐的暗礁里，就像多年前与姐姐捉迷藏时躲入藻丛里那样......然后，我沉入了无尽迷离的梦境。梦里，我回到了我安宁美好的家园，我的族人们向我点头微笑，我们一起幸福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