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久地长久地被生命媚惑着，我早忘了春的欢喜！
站在阳台上，任太阳炙烤，天气中的云朵也被烤得发了卷，我也同样感觉得到我的生命在一点点地蒸发着，灵魂中甚至发出滋滋的声音。
是早秋的第一阵风来了，那是在我转身的时候，从北边的山岭刮过来的，透过我的发丝，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冷噤，是呀，秋应时而来了，或许枝头的绿也该听到了大地的呼唤了吧？
不知死焉知生？我早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人世间的。我只记得在我还相当年幼的时候，母亲常常痛哭着，随着我的一点点记忆累积，我才知道是我的父亲过早地离世了。或许，我曾跨过父亲的棺木，用最原始的骑丧来表达对父亲的至哀，但那时，我还愚昧到没有记忆。可惜我错过了对死的第一次感知。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无知。因为父亲的过早离世是我人生的一个序曲，我就在这样的丧父之痛中长大成人，我将永远背负着无父的痛生存着。
没过几年，当我仍然懵懂无知的时候，我的祖父也离我们而去了。我倒只记得他身体瘙痒时，他就会靠近砖墙，像老牛一样用力搔痒的情景。至于别的，我记忆甚少。只有他下葬时，我似乎曾靠近他的坟墓，我至今还真切地感受得到他的坟墓真的好深，我是害怕跌落进去的。我还记得，当棺材下葬后，人们一铲一铲地填下泥土时的情景，我似乎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伤感与失落。当时年幼，我又是记忆甚少的童年，所以，我只记得这些。也就没有更多的悲悯。
母亲无女儿，这是她一生之憾。父亲的过早离世断却了她要生一个女儿的愿望，她只能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成长。我记得有一段母亲几乎是偏执地想要一个女儿，也真的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个，那时我有几岁了，看到母亲高兴地抱着一个女儿，我几乎要疯了，所以，我是发自内心地痛恨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还记得在一个闪着昏黄油灯光的夜晚，母亲仍是如此虔诚地抱着她的时候，母亲又暴发出了哭泣声。原来是妹妹生病了，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她的烧退了些，母亲好高兴，还记得傍晚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在夕阳下嬉戏。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我的堂伯回来了，一缕斜阳涂抹在他佝偻的背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背上背着的是他的女儿，我的堂姐。她死了，我们并不知道她病了，只知道他们去了医院，回来时就是这样了。至今我还记得那弱小的尸体在伯父背上左右晃荡的情景，在夕阳的掩映下好不苍凉。我们一家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整个夜晚，我甚至不敢睡觉。我第一次对死这样害怕。第二天，我的这个妹妹也早夭了。母亲痛哭了几天，找来一个背篓，将她弱小的尸体放在背篓里，背着她，埋在了我的堂姐身边。母亲固执地认为她的魂灵是被堂姐招走的，就让她们相伴吧，或许在那边她们就不孤单害怕了。
这次对死亡的认知让我记忆犹新，我知道死亡是随时可能降临的事。就像我如此年幼我还来不及培养感情就早夭的妹妹。当然后来还有几条被我们喂养却早夭的狗，也同样被我们细心地埋葬了，我们兄弟几个甚至在它们的坟前立上石碑，表达我们最纯朴的哀悼。
随着我自己的成长，我一路漂泊，行色匆匆，偶尔也会看到枝头飘零的落叶，给年青的心以细微的震颤，不过，这种感触也只是暂时的，终究挡不住前进的步伐。
最近几年对死的直接感知来自医院的一次经历。还记得我的离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上，我的心被剧烈的争吵扎得千疮百孔，就在我顾影自怜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工作人员拉着一辆车缓步走过，车身下的车轮在依呀作响，白色的床单下是随着地砖而颠簸的尸体，等到我反应过来知道这下边是尸首的时候，他们早走过了我。只有那摇晃着的寂寞的尸体晃动的影子留在我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哭泣，没有任何亲人相送，只有由此及彼的孤单的运送行程，我甚至无从知道这白色床单下是男是女更无从知道是长是幼是富是贱身为何许人，我只知道在这样的日子，我曾邂逅一个飘然而去的尸影。
其实，死不过如此，只要降生于世，谁不是在走向这条不归路？我们一路走来，积蓄着爱恨情仇，一路哭泣着欢笑着，希望失望，成功失败，贫着富着，到头来，都通向这一个共同的出口。死亡就成了一个不可逃脱的魔影相伴我们的一生。其实，不必恐慌，死虽然在远方等着你，你大可不必坐以等死，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经营这活着的时光，也因此，越是对死有了深刻的认识，也越是懂得生的快乐与幸福。
很小的时候，我还是有机会去感知生的。
小时，母亲为了我们一家的艰难生计，常常起早贪黑地劳作着。她总爱喂一头母猪，所以，每当母猪临产，母亲就会如临大敌，比一个接生婆还要郑重。她安排好我们兄弟三人睡下，自己点着油灯守着，几乎是盯着母猪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了产期，用她的话说，母猪不懂事，万一翻身时压死了自己的儿，怎么办？所以，只要猪妈妈产下一仔，她都会近于虔诚地抱过来，代替猪妈妈清理它身上的丝丝污垢，小心地放进细心铺好的窝中，那种对待生命的虔敬是我至今难忘的。恐怕我热爱生命热爱一切有生之物也来自母亲的熏陶吧？
第二次对生的感知来自我侄儿晓锋的降生。那是在我的高中时代，当我被青春的激情鼓荡的时候，侄儿来到了人间。那是一个夏季，当大地万物都欣欣向荣的时候，我听到了侄儿的呱呱哭泣，这是他对世间的宣告。我在田间割草，堂嫂兴高采烈地来探望，我感受到生命降临的快乐。后来，在给这个新生命洗澡的时候，母亲要我给他加点冷水，我以为是天热水烫呢，所以我咕咚一声端上满满一瓢。后来，母亲一直笑话我，因为侄儿的胆大，在她看来是我加了满满一瓢水的缘故。后来，侄儿上了大学，性格开朗外向，我觉得许多地方像极了我，我还真的偏爱他些。当初的一瓢水或许是我们的一生约定？
第三次对生的强烈感知来自我的儿子舒畅。婚前，我的路就不平坦，我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延续着爱情走进令我恐怖的婚姻的。这其中，当然有舒畅的作用。我只记得，在临产前，我一度陷在被迫走进赌徒生活的复杂微妙心态中。但真正到了临产，我的心还是被揪作一团，充满焦虑与希望。那时，我真的还太年轻，还不懂得为人父的责任。所以，其中怀揣的不仅是快乐还有更多的迷茫。但站在产房前的那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想其他，只有对生命降临的一种期待。后来，我记忆最清楚的是，门被打开了，我看得到的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弱小生命在压力秤上挣扎着哭泣着。我更加茫然了。我手足无措。我甚至想跑的想法都来不及产生，就那样手足无措着。还是护士们提醒我，找来被单，包好，送到产房去。我跟在身后，做起了父亲。那个暑假注定是我人生裂变的时期。我只记得每晚我得抱着他在局促的教学楼的走廊上徘徊，面对他的哭泣，我只能无助地晃荡。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在一个令我心伤的处所，我完成的是激励的接受与适应。我也从此被推进了婚姻的漩涡中。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生与死，只能是被追逐着求生，我忘了孤独，我忘了困苦，我忘了寂寞，我忘了痛苦，我忘了幸福，我忘了一切情绪，我只能被支配着去求生，去在艰辛的生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点尊严。
至今，我还在活着，我享有着生的权利。虽然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也会如秋叶凋零，但我知道现在还没到深秋，我还有充足的阳光可以享用，我还有充足的雨露可以滋润。我还有漫长的人生路可走。但是，这个季节我并不匆忙，我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生与死，我也有就有更充足的心情去储备快乐和幸福。
清秋的风真的令人神清气爽！来吧，秋，我等你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