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是一个孤儿，从我懂事起就是了，尽管后来我被一户人家收养，但那样仍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因为与其说是被他们收养做儿子，还不如说是被雇去做一个免费的小工。也许是老天有眼，几年后我所谓的养父母相继去世，让我摆脱了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但同时我必须接受再次无家可归的现实。不过，我已经长大，再说经历了这几年，对于这社会我算有了了解，至少我不会再怨天尤人，因为我明白现实就是如此，而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我不可能改变什么，再说像我这么穷困潦倒竟然能够活下来，一定是上天眷顾我。我的养父母没留给我任何东西，于是我离开了，开始了类似乞讨的生活。本想找个工作，但我这乞丐相没人愿意接受，而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变得体面些，于是只好作罢。我始终居无定所，直至来到一座山神庙里。听说在这里祈福非常灵，因而香火不断。于是我就靠这里的供食生存下来。其实连我自己都很奇怪，现在的我非常平静，对于还能存活下来充满感激。我对未来没什么打算，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的将来和现在会有多大区别，我也不再多想什么，过去多是痛苦的回忆，除了两个名字：如月和沈玉堂。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很爱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抛下了我，但我始终坚信他们有苦衷。在我有生之年 ，我多么希望能再见他们一面，即便不能在一起，至少给我个理由，让我无憾而终。
大年夜到了，外面一片欢腾，山神庙里满是喜庆的气氛。前几天下了大雪，天冷得不得了，我身上仍然单薄，而来祈福的人比往常多得多，我只好终日躲在我那相当隐蔽的算是床铺的草堆里，说实在话，要是让人看见我，必将我赶走，甚至可能会明白，供桌上的食物之所以消失，实非山神爷而是我这个惹人厌的家伙所为，那样我可就在劫难逃了。桌上堆满了食物，而我饥肠辘辘。我满心期盼深夜的到来，期盼享用食物。
终于夜深了，算定没人会再来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拿起一大块肉，狼吞虎咽般吃起来。忽然，庙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祈福？我很无奈，只得跑回草堆处躲起来。
“山神爷，民妇来晚了，请您原谅。民妇还想求你宽宏大量，不要嫌弃民妇这些供食。”
是位妇人，声音挺沙哑，饱经风霜的样子。奇怪，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声音好熟悉。哎，我在干嘛？我都快饿死了，祈求她快走吧！
“山神爷，每年的这时民妇都会来您这儿祈福，跟您诉诉我那往事，还请您老不要嫌我。山神爷，这些事，民妇只能跟您说呀！”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很怀疑。不过，她的声音那么悲凉，让我觉得她的往事一定不堪回首。顿时，我对她产生了兴趣，竟然忘记了饿着的肚子。
“二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我父亲是位私塾先生，生性高傲。虽然家中不富裕，他还是按大户人家的规矩教育我。我明白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个大家闺秀，言谈举止都能符合上流社会的要求，将来能嫁得良人。可是自从他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他? 她的那个他很有能耐吗？
“那是个傍晚，天已昏黄，我和父亲正在用晚饭。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我赶去敲门，没想到他摔进门来，不省人事。他手里的刀摔在地山，发出沉闷的声响。当时我吓傻了，幸亏我爹赶来，冷静地作出决定，将他背进屋里。”
他定是江湖中人，难怪大婶那么说，但他到底有多厉害呢？难不成那个他恩将仇报，杀了她全家？太可怕了！
“我爹熟读孔孟，很讲仁义，当他发现他满身是血后，更坚定了留他住下的决心。他身无分文，我爹便义不容辞地为他承担所有费用。他说等他好了之后再让他走，而他的这一想法将改变我的命运。”
难不成真是如此？我有些心惊胆战。
“渐渐熟悉后，我们了解到他是城里广通镖局总镖头的公子。由于受奸人设计，整个镖局遭受了灭顶之灾，只有他死里逃生。”
原来又是一个苦命人哪！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他怎么会改变她的命运呢？
“我父亲要教书，家里又请不起仆人，于是照顾他的责任全部落到了我的身上。他长得眉清目秀，连我父亲都说他长得很有神韵。我喜欢看他的眼睛，但我不敢正视他，我会紧张。渐渐地，我已习惯到他房间去，而他也似乎对我产生了依赖。”
“他确实是个侠义之士，虽然身上的伤一天天见好，但他的心始终无法活跃起来。有时候，他会像发疯似的突然冲出房间，嘴里喊着‘报仇’，我根本无法控制住他，有好多次，我都被他这种样子吓哭了。不过，一听见我哭，他竟能清醒过来。他帮我拭眼泪，向我道歉，倒会把我弄得很尴尬。”
我听见她笑了，我觉得不是因为好笑，而是因为甜蜜。
“他的伤早已痊愈，但父亲始终不开口让他走。我明白，父亲很喜欢他。他不仅武艺超群，而且颇善文墨，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副侠骨柔肠，优秀得实在无可挑剔。他恰是父亲心目中的好儿郎！况且，我的心思早被父亲看穿，因此，尽管后来有好几次他主动提出要离开，父亲都竭尽所能留他。其实，他实在无处可去，最终还是答应了。”
“终于，他向我爹提亲了。我父亲一口答应，对于他下不起聘礼毫不在乎，而我，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别无所求。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但也很甜蜜。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但不久我父亲病逝了。原本不富裕的家里变得拮据起来。他说为了我和孩子，他得出去挣钱。他在一家镖局找了个工作，虽然我不太同意，我怕他会因想起往事而难过，更怕他会受伤，甚至离开我，但家里的境况逼我同意了。每天我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等到他回来后，我才能收起悬着的心。我多想让他辞去这工作，但我却开不了口。我多想替他分担一些，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的言谈举止可与真正的大家闺秀媲美，但这只是虚的，不能当饭吃。我想这一定是我父亲没有料想到的，他不该忘记，我与他成婚，势必与嫁入大户人家截然不同。”
这不是美事一桩嘛！怎么会那么复杂呢？我有些头昏脑胀了。
“其实，我一直很清楚，他从未忘记他的家人和他的仇恨，而且，他也一直在寻找当年害他全家的奸人，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早就想到这一天终会来临的。也许他根本不属于我，是我闯进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有时候，我真想放他自由，但我却狠不下心，我不能让砚儿没爹呀！”
砚儿？跟我的小名一样！我惊讶极了，心中有股莫名的激动。
“自他进入镖局后，家里的境况确实改变了不少，我们又拥有了欢声笑语。那是一段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我也算跟他共患难过，于是我想通了，即使将来有什么，我也不会有怨言了，只是我的砚儿~”
她真是个好母亲，我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的。听着听着，我竟然流下泪来。我开始祈祷，希望她接下来讲的往事不要太悲凉。
“我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在一次押镖途中，他们遭到埋伏，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待他回到家门口，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说，他想见我和孩子最后一面，这样他死而无憾。我泣不成声，砚儿也哇哇大哭。我说，就为他这一句话，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他救活。也许是上天可怜我们母子，没有让他受致命伤，他只是失血过多而已。我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要让他完全康复，还需要吃药进补，我陷入了绝境之中。这次我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像我这种弱女子，能做什么呢？我知道要是爹爹在天有灵，知道我要做的事，定会咒骂我无耻，丢尽祖宗的脸，辜负他对我的栽培；要是玉堂知道了，他定会心痛的，甚至~我不能多想，为了他，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靠自己的容貌，帮助他康复了。”
砚儿！玉堂！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但要是她真是我娘，她岂不是真的很惨！还有，我在这儿，她可能还没料到呢！不对，是她不可能想到她的儿子会这般潦倒！想到这儿，我愈发难过起来。我在想要是我能克服困难，靠自己挣几个钱，那该多好啊！现在倒好，想了十几年的娘终于出现了，可我却没脸见她。对了，后来怎么样了？看她这样子定是还有事情发生。
“我将他救回来了，他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感激我，对我更好了，我以为一切会变得跟从前一样，可是我错了，因为他曾经的心上人找来了。那位方小姐来家后，他好热情,他竟然还亲切地叫她“诗雨”！我是他的妻子，他也不过直呼我的名字，语气不曾这般亲昵啊！当即我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在我面前他想掩饰什么。但当方小姐问，我是他什么人时，他竟然犹豫不决，后来支支吾吾，说是个丫鬟。我当时喉咙像被卡住了，说不出话来，只直直地看着他，他却不敢看我。方小姐走后，我们俩一直沉默不语。我终于明白了，从他进我家至今，他的心从没改变过，他娶我，也许是无处可去的选择，要么，就是感激我爹赏识他，希望通过照顾我终生，以报救命及收留之恩，要么，就是他不曾料到会有机会与方诗雨重逢。看着他整天郁郁不欢，对我欲言又止，我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于是我索性带着六岁的儿子离开了家，好成全他们，不再影响他的人生。自他来到我的生命中后，他给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不是吗？”
“山神爷，你是不是也觉得可笑啊？我与他同甘共苦那么多年，而那个方诗雨，她为他做过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落得这般下场！他们倒是历尽所谓的分离之苦，最终结成神仙伴侣！但有没有人想过我？如果没有我，这世上还会有他吗？他和她还会有续缘的机会吗？我为他作出的牺牲难道不如她方诗雨几年无用的等待？我和砚儿两个人还抵不过她一个人吗？他太无情了！他骗了我！他说过要与我携手共老的啊！好嘛，即便我在他心中没有位置 ，我认了，可至少他不能把砚儿不当回事啊！砚儿是他的亲骨肉，孩子是无辜的啊！他自己失去了家人会悲痛欲绝，难道他就想象不到砚儿失去父亲的痛苦?您知道我的砚儿有多乖，有多可爱，有多听话吗？他太绝情了！我绝不会原谅他的！”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这番哭诉痛彻心扉，如此尖锐，似已超出了大家闺秀语言的范畴，但若非爱之深、恨之切，旧情难忘，她也不会这样。听着听着，我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如果她真是我娘，那我的身世就再清楚不过了，我的父亲竟然是个不甘贫庸、贪图富贵的伪君子！可关键是我真是她的砚儿吗？我决定继续听下去，等弄清楚了再做决定。
“天大地大，却没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身上的银子都用光了，可我却没有任何挣钱的方法，我又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之中。但我不想再走老路，上次要不是为了他，我宁死也不会走那不光彩的道路。其实从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心已死，对于这尘世已无多少留恋，我决定要挽住自己的尊严和纯洁的心灵，早些离开这肮脏的尘世，于是，我选择一汪清潭作为我最后的归宿。至于砚儿，我将他带到这个尘世就是个错，让他跟着我吃苦受罪更是错上加错。随缘吧，也许离开我，他能过上好日子。我将他放在了一家烧饼店的门口。”
“你是不是告诉他，你把钱袋落在了客栈，你要回去取，好给他买烧饼，让他在原地等你？”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脱口而出，我完全确信她就是我娘，我那身世凄惨的娘！
听到我的话后，她不再沉湎与回忆之中，开始发疯似的寻找说话人，“对，我是这么说的。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对话？难道你知道砚儿在哪？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能见到他，我一直在打听，可毫无讯息。求你，如果你知道，求你告诉我，我愿给你做牛做马！我欠砚儿太多了，当年我不该那么自私，留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独自面对这个无情的世界！~是你吗，山神爷？您显灵了？求您告诉我砚儿在哪，求你，求你~~”
她定是在磕头，声音这么大，会把头磕破的啊！我发狂般跑出来，跪在了她面前，哭喊道：“娘，我是砚儿~~我是您的砚儿啊~~我终于见到您了~~”
她是如此苍老，衣衫单薄，令我心痛不已，“娘，是砚儿不孝，砚儿没能伺候好您老啊！”
“孩子，你~~你真是我的砚儿？你这么善良，会有像我这般狠心的娘？”她掩面而泣，我也心如刀绞。
“娘啊，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始终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真的？你会原谅我？~~不不不，孩子，你会不会搞错？”她有些慌，可我看得出，她的眼睛充满了渴望。我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你叫如月，我叫沈砚郎，我们是母子，血浓于水，谁也不能阻止我奔向你，我的亲娘！”
她哭倒在了我的怀中，“对，对，你是我的砚儿，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和他一模一样。”
天渐渐亮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我和娘也有了新的人生。我们拜了山神爷，感谢他让我们母子重逢，然后我们相扶着离去了。
娘告诉我，是老天爷饶她一命，她纵身于清潭后，一位渔夫救了她。渔夫是个老实人，看她无依无靠，就收留了她，几年前，他过世了。娘说，她一直觉得亏欠他太多，的确，到她终老时，还惦记着此事。渔夫终身未娶，或者说是等了她一辈子，但娘始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有情与无情，真是折煞人啊！
我也告诉娘，那天，她把我放在烧饼店门口后，我看她一直不回来，就回去找她，不想迷路了。我边哭边走，嘴里喊着娘，身上又冷又饿，终于饿昏在了一户人家门口。后来，就是这户人家收留了我。本是件令人感激的事，不想这夫妇俩根本不想让我做儿子，只想让我替他们干活儿而已。我告诉娘，只有自己的亲生父母才会真正心疼自己的孩子，但一想到我爹，便立刻住了嘴。娘又饱含泪水，自责不已，但没有说关于爹的任何话。
我们在渔夫的家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我都会出去捕鱼，所得够我们生活就够了，然后回家去陪我的娘亲。我和娘总有说不完的话，让我们的生活充满美好。娘常会提起和爹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我从不会觉得厌烦，我们一起快乐地回忆，讲完了都会哭泣，娘的心思，我完全了解。她告诫我，将来要是娶了媳妇儿，一定要好好待她，我总是向她发誓绝不辜负人家，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娶到媳妇。娘看到我这样后，总是微笑点头，然后回房间去了。我知道她哭了，心里还有一句不愿说出口的话：“要是他能这样，那该多好！”
后来，娘告诉我，她曾去打听过，说我爹在我们失踪后，疯狂找了两个多月，但毫无线索，最终放弃了，与方小姐成了亲。方小姐的父亲是做官的，凭借岳父的权势，我爹不仅找出了当年陷害广通镖局的奸人报了仇，而且也做了官，现在官位恐怕已经不小。
娘要我原谅他，我说我无所谓，本来我对爹的印象不深，关键是娘自己要想开。娘听我这一说倒完全清醒了，是啊，砚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认为已看透一切，不想却是自欺欺人，我没能过自己这一关哪！可是，砚儿，娘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哪！娘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一个心仪的丈夫相扶共老而已啊！
我和娘相拥而泣。当即我下定决心，我要陪娘一生，尽两个人的责任，尽管我明白，有一份责任我永远替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