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收获》
王啸峰的《芥末辣椒酱》（载《收获》杂志2023年第3期）这一旨在冷静呈示当下时代普通民众日常生存苦境的短篇小说，之所以要采取一种如此特别的命名方式，恐怕与小说中的这样一个细节紧密相关：“陈泽看见是一个旧烧烤架，还带电烤的。以前在老家，他最喜欢夏天跟朋友们到郊外烧烤，他最擅长的是烤腰子，处理得很干净，蘸料是他自创的芥末辣椒酱，大家都争着吃，酸着鼻子流眼泪，笑着说真过瘾。喝着啤酒嚼着串，望着彩霞，他觉得无数赞美天气和景色的话语，都来自于个人心情。”所谓的芥末辣椒酱，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滋味，因其为陈泽所自创，所以，我们也只能联系芥末和辣椒这两样味道本来就极其辛辣刺激的物事来给出相应的想象。既然能够取得让人“酸着鼻子流眼泪”的效果，那我们自然也就差不多可以推想出那样一种真正可谓是五味杂陈的强烈刺激程度。关键的问题是，即使是芥末辣椒酱的始作俑者，陈泽也都不可能料想到，自己一家人的生存状态，在未来的某个时段，竟然会悲催到直如“芥末辣椒酱”那般甚至会五味杂陈到难以言说的严重程度。
某种意义上，王啸峰的这个短篇小说所严格遵循的，乃是海明威的所谓冰山理论。尽可能地借助于陈泽和林梨他们日常生活状态极俭省的描摹和勾勒，将掩映于海平面之下的更其丰富的生存苦境不动声色地呈示给广大读者，可以被看作是王啸峰思想艺术追求的根本所在。陈泽和林梨，他们夫妻俩原本生活在一个北方小城，陈泽是记者，林梨是小学教师：“如果人生就是简单地一天一天被复制，那么，他很有可能做到总编，林梨肯定会成为高级教师”。但所有的这一切，却因为他们俩唯一爱子的意外患病而被彻底改变：“总之，这个家庭的命运在三个月前那份化验单出来后，就彻底改变了。”尽管小说并没有明确交代儿子的具体患病情况，但从他们夫妻俩为了儿子的病情得到积极有效的治疗，宁愿舍弃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也要坚持离开家乡前往南方的那个大城市去打工谋生的毅然决断本身，我们也不难想象到儿子疾病的严重与凶险程度。尽管说由于他们的积极努力，儿子的生命曾经一度得到有效的延缓（由文本中的相关时间因素即不难推断出，具体的被延缓时间为十四年），但却终归还是在一年前不幸弃世。这一点，自有相关叙事段落为证。小说结尾处，当堆放在阳台上的那些纸箱被打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东西竟然全都属于成长中的孩子：“足球、铅笔袋、漫画书、地球仪、奥特曼、大吊车、小学课本、24号球衣、旅行背包、彩色铅笔、超人钥匙扣、游戏机和键盘、乒乓球和球拍、汽车和飞机模型、手持金箍棒的孙悟空……”一种实际的情形是：“‘今天是林姨儿子去世一周年纪念日。’苏婷别转头，面朝背面小房间。”
关键的问题是，同样是由于罹患疾病的缘故，林梨自己（从表征看，极有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或者抑郁症，又或者是二者兼有）竟然也已经糊涂到连儿子去世都不复知晓的程度。这一点，主要通过这样陈泽和林梨之间的一次对话而表现出来：“‘我还是想带她回去。’陈泽转头对林梨说，‘我们回老家吧！’”“回去？回哪里？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找不到我们，怎么办？你说他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办？你想让他露宿街头，还是被别人拐走？”因为出现了记忆障碍，或者失去了正常的感知能力，所以林梨不仅对儿子的去世“一无所知”，只以为他不过是不慎走失，而且身边须臾都离不得人。一不小心，她就会陷入某种极其危险的幻觉状态之中。比如她的那次有惊无险的突然骑跨在窗户上，用黄胡子在电话里的描述，就是：“林梨骑跨在窗户上手舞足蹈。蒋太太叫了消防队，刚把她拉回屋里。你别慌啊！”对于自己的行为动机，林梨给出的说法是：“林梨转过头，指着窗户：‘那里有道光，光里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像个孩子，我想出去看看清楚。’”虽然只是一个病人的幻觉，但却明显暴露出了她潜意识中对儿子那种牵肠挂肚般的坚定母爱。黄胡子的外甥女苏婷之所以会出现在他们家，正是为了陪伴林梨的缘故。
但对陈泽来说，生活的残酷之处，除了儿子的病逝以及妻子的罹患疾病之外，更表现为连同他自己也都处于无名病痛的困扰之中。文本中与此有关的细节分别是，一，“陈泽加快了喝粥速度，趁林梨不注意，吞下手里捏着的两粒药。”二，“药片开始起作用。他像坐在一只破旧吊桶里，被机械地拖拽着往井口方向去，很慢很无力。”三，“自己也就算了，可谁来照顾林梨呢？神经科专家配给他药时，说得很清楚：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什么时候有症状的？他自己也说不清，肯定是来南方之后。”尽管小说到后来也并没有交代陈泽的疾病名称，但他的病情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他的日常工作，却是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这一方面的一个突出细节就是，身为丧仪主持的他，竟然忘记了“再鞠躬”后紧接着的“三鞠躬”。之所以会是如此，主要是因为他的一时走神：“他请大家鞠躬：‘一鞠躬！再鞠躬……’眼前，出现了儿子欢快的样子，他愣住了。”借助于这一细节，作家在写出陈泽病症的同时，也更是写出了他潜意识中因儿子去世而难以平复的尖锐精神创痛。
既然不仅大老远地从遥远的北方小城跑到南方大城市来为儿子治病，而且还为此而辞去了工作，那陈泽和林梨夫妻俩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自然也就是生存所急需的就业，以及连带出的经济方面的入不敷出。文本中这一方面的细节，也可以说比比皆是。比如，“陈泽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一桶最便宜的方便面。”进菜场买菜，因为考虑到苏婷刚到，他“狠狠心，买了五花肉、茄子、空心菜。”比如，“他们在那里已经整整生活了十五年。这些年来，蒋太太房租涨幅保持了最大宽容，他对此一直心怀感恩。”比如，蒋太太对陈泽说：“那边催款有点急，我又跟他们说过了。好在，你现在收入还比较稳定。”再比如，“陈泽打开纸条，物业费、电费、水费、煤气费，还有垃圾清运费、楼道保洁费。他苦笑着说：‘我去付，马上马上。’”将以上这些细节叠加在一起，所表达出的，自然也就是陈泽他们一家因罹患疾病病而导致的日益严重的艰难生存苦境。到最后，或许是出于对陈泽和林梨他们艰难生存苦境的深切同情，苏婷竟然不管不顾地私自放走了他们夫妻俩。事实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能够彻底搞明白，却原来，以照顾林梨名义突然现身在陈泽他们家的黄胡子的外甥女苏婷，所肩负的真正使命，乃是在暗中监控陈泽和林梨夫妻俩，坚决不允许他们在身负重重债务的情况下悄然隐踪。
最后，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调的一点是，面临艰难生存苦境的，其实也不只是陈泽他们一家。除了他们一家，其他比如包括黄胡子在内的很多内地人，之所以会从五湖四海以租客的身份汇聚到这座南方的大城市，成为蒋太太们的租户，根本原因也是为了治病的缘故。这一方面，一段不容忽视的叙事话语，就是：“蒋太太给他介绍的工作，都是机动灵活，留有余地的。她太了解这里的租户，最贵的时间都要放在病房、治疗室里，剩下的原来谋生。”从根本上说，正是凭借着如此一种看似不经意的叙事话语的存在，为王啸峰在小说中所精雕细刻的陈泽他们一家的生存苦境，便获得了某种艺术表达上的普遍性。在这个意义层面上，把《芥末辣椒酱》看作是一篇尽可能地以一种冷静的不动声色的方式描摹表现如同陈泽、林梨这样的普通民众艰难生存苦境的精彩短篇小说，也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一种文本事实。
（王春林）
